福利院就像一个大家庭,老人们成了陈方院长日夜牵挂的“家人”。 均 蒋迪雯 摄
福利院的床位越来越吃香了。交到陈方手里的“条子”与日俱增,这个有点执拗的院长依然秉持他的原则:没有特例,不收“条子”。
各级领导托来的私人关系,陈方总是挡驾的。在他眼里算得上“特例”的,一是有需求的福利院员工家人——他说 “我们员工社会地位太低,只有这点能让他感到些许自豪”;再便是区里领导托来的特殊困难对象。但有一次,陈方为一位老人主动开了“口子”。
对方并不是区里点名的“困难户”,也没有走排队程序,只是听了对方亲属的一次哭诉,陈方就决定把他接进来。这多少有点破格,陈方告诉同事们雷竞技APP,自己“动了恻隐之心”。
在成功地打动陈方,让哥哥破格住进福利院的几个月后,弟弟突然对福利院翻了脸,因为哥哥的脚烫伤了。
在旁人看来,弟弟似乎应该感谢陈方才是。如果没有后者的坚持,也许哥哥根本住不进这个让许多人等待的地方。对这个家庭而言,福利院已经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。
陈方是被兄弟俩的遭遇打动的。他至今记得弟弟第一次找到他的情景。弟弟自己找上门,他恳求陈方:一定要帮帮我哥。
兄弟俩出身单亲家庭,从小由母亲养大。文革期间,哥哥插队落户,多年后回到上海,一直没能成家,与老母亲相依为命。哥哥的生活始终不顺,经济拮据不算,又患上糖尿病,行走日趋不便,视力也急剧下降。
这些年,几乎都是80多岁的老母亲在照顾60多岁的大儿子。偏偏那一次,老母亲不慎跌倒,摔成了上臂骨折。这下,家里乱成了一锅粥。
哥哥住进了福利院。陈方和工作人员都觉得,自己做了一件好事。直到有一天,哥哥在泡脚时感到水温不够“过瘾”。他要求护理员添热水,热一点,再热一点。护理员听命照办,不曾想,一下造成烫伤。
当初前来苦苦相求的弟弟,这回大吵大闹。在场的同事感到“冤极了”。有人责备陈方:“想当初,为什么要菩萨心肠?”
医生出身的陈方知道,糖尿病人神经末梢感知力比常人迟钝。当泡脚时的水温已经达到甚至超过警戒线时,糖尿病人却可能不觉得烫。如果水温令他们感到刺激,危险往往就发生了。
熟悉陈方的人知道,他对“专业”有特殊的兴趣。每一位进入闵行区社会福利院工作的员工,都要接受严格的专业业务培训。陈方要求他们“掌握医学知识比普通养老工作人员多,护理工作做得比医院好”。但当初针对护理员的培训中,偏偏少了“糖尿病人的感觉神经末梢”这一课。
“这是一个惨痛的教训。”陈方把员工召集起来,告诉他们,“我们要反思,一件好事,为什么没有做到让对方100%满意?”
开始感到忿忿不平的员工们,渐渐习惯了陈方的决定。后来他们知道,在福利院,类似的故事常常发生。
几年前的一个深夜,一位老人猝然离世。按惯例,老人的遗体需从房间转送至福利院的太平间,等待第二天殡仪馆车辆的到来。但这天,照例前来搬运遗体的工作人员,却被家属挡在了门外。工作人员无奈打电话叫来了陈方。对他们而言,只有院长才能对付这样“讲不通道理的家属”。
陈方从家里赶来了。他拉着年龄相仿的老人儿子的手,耐心地解释:“你看,同屋还有其他老人。如果是别的老人去世了,我把他放在这里,你的父母在边上会怎么想呢?”
对方被说动了。因为“买院长一个面子”,老人的遗体被送进了太平间。但对陈方而言,事情远未到大功告成的时候。
老人的遗体从福利院运走的那天傍晚,陈方再次召集福利院同事开会。他把大家带到了平时很少涉足的太平间。
“大家将心比心,”陈方站在太平间里问,“如果换做自己的长辈,我们愿意把他们送到这里吗?”
太平间位于福利院一角,一间独立的小房子里。这里只有一张临时放置遗体用的铁床,地是水门汀,四壁空空如也。
对福利院而言,这样一间太平间堪称标配。没人觉得有什么异常,陈方却首先反思:这里太简陋,“没有人文关怀”。
“那个儿子态度是很粗暴,但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,我反而觉得他很好。”陈方重新提起前一晚的遭遇,“他不忍心把母亲放在这么冷冰冰的地方。他是个孝子。”
几年后,陈方向记者回忆起此事。就像当年那样,他再度认真地解释“福利院太平间”与“医院太平间”的微妙区别。
“在医院,死者送进太平间是规矩,家属心里对此未必接受,却必须服从。”陈方说,“但福利院不一样。潜意识里,老人和家属是把这儿当家的。”
那天,陈方当场拍板决定,要对太平间进行改造。福利院出资3万多元,为这个冰冷的房间铺上木地板、刷了墙,并贴上了温馨的装饰画。安放遗体的床换了新的,陈方买来几把带软垫的椅子,家属如果需要,可以坐在一旁陪护一阵,而不是将遗体一送了之。
他还在屋里放上了绿色植物。后来的逝者家属发现,原本冰冷的太平间变得不像太平间了。为了照顾家属的情绪,陈方甚至关照全体员工改口。这间屋子从此不再叫“太平间”,改称“告别室”。
“后来,再也没有因为太平间出现过矛盾。”陈方说。这笔几乎没有一家福利院会花的钱,陈方花得很欣慰。“这个福利院,真的像家了。”
在闵行区社会福利院,即便被认为“最难伺候”的失智失能老人,陈方都有一套办法。“不管做什么事,他都会想,这样做是不是真的对老人好?”老搭档金杭梅说。共事多年,这样的观念她和同事们也听陈方灌输过无数次。日常对话中,陈方常常反问他们,“如果老人是你的长辈,你会怎么样?”
他极其强调专业的作用。“别以为护理就是端屎端尿。”陈方告诉身边人,对待不同的老人,你得“对症下药”。比如对待烦躁吵闹的失智老人,一般的护理人员会打一针镇静剂。但在陈方这里,打镇静剂恰恰是大忌:“失智的根源是脑萎缩,用镇静剂,反而会加速脑萎缩的进程。我们要思考的是,老人为什么会烦躁?”
在陈方的影响下,福利院的工作人员都有一套秘籍式的小动作。他们会适时捋捋老人的头发,或者为老人扣上一粒扣子。这些通常只有子女对父母做的举动,往往击中老人们的心坎。
久而久之,许多老人对陈方和同事们产生了依赖。有的护理员稍稍离开片刻,其所负责看护的老人就会唠叨不停。陈方告诉护理员:当你被老人这样惦记的时候,你正在享受福利院里的“最高荣誉”。
“他们真的好,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。”88岁的严阿婆这样描述陈方和他的同事们。她已经在福利院住了9年半。与许多老人一样,她“早就不想走了”。
大多数老人和家属都感谢陈方的工作。不过,偶尔也有不分青红皂白的家属。因为老人在福利院跌倒或者其他种种琐事,陈方和同事们没少挨骂。
福利院员工有时会有点“胸闷”。他们难以理解,自己分明是一片苦心,为何会换来对方的迁怒。很多时候,福利院一方确实没有错。
一贯在业务上顶真的陈方,这时却常常会松动。他努力与对方解释,但一旦暂时讲不通道理,他往往主动缴械投降:“不争了。”
在陈方看来,比起尽快解决老人的问题,与家属争个你短我长显得毫无必要。他告诉同事们,对方再尖刻的批评,也可以成为自己提升工作的动力,只要一切是为了老人。
福利院工作人员需要24小时轮值。在排班表上,每周六那一栏永远写着陈方的名字,雷打不动20年。在陈方看来,周六是家属来福利院最多的一天,“我在,他们找我方便。”
他希望老人和家属能够有事就找他,哪怕是不愉快的争吵。“我不怕麻烦,”陈方说,“只要来沟通,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。”
陈方也有点“依赖”福利院了。身兼不少社会职务的他,却不喜欢跑到外面开会。他宁愿把福利院里的会议室腾出来,让别人“上门”搞活动。
“我人在院里,就感到踏实。知道我在,老人们也会感到踏实。”陈方知道,自己的这个“职业病”,恐怕改不了了。